清朝皇帝的文字游戏
言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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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接待马戛尔尼使团的徵瑞,见到使团船舱内挂着一幅乾隆皇帝的画像,便非常自觉地脑补了一段情节,说英国人在船舱正中“供奉圣容,外边装金,镶嵌珠石,外罩大玻璃一块,该贡使十分敬肃,不敢在此起坐”。
显而易见,这是一份英国政府向清廷正式宣战的外交文件。
但对这些军事行动性质的描述,却极大偏离了英文文本的原意。其中,出兵的目的,被说成是“求讨皇帝昭雪伸冤”,俨然如藩属国向宗主国喊冤寻求公道;封锁港口、扣押船只、占领领土等军事行动的目的,被说成是“大英国家要令京师上宪触目惊心”,俨然如下级官员向上级官员武力施压;呈递这份外交照会的目的,也被说成是“启大清宰相,并将大英国受冤屈之缘由……一一述明”,俨然给人一种拦轿喊冤的既视感。②
值得注意的是,道光皇帝拿到的这个翻译文本,并不是清廷自己的杰作,而是由英国人马儒翰(John Robert Morrison, 1814–1843)提供。为了让清廷准确接收到英国政府的意志,巴麦尊将翻译工作交给了英国驻华商务监督处汉文秘书兼翻译官马儒翰。他没有料到的是,马儒翰竟会将一份宣战照会,翻译成“求讨皇帝昭雪伸冤”的告状信。
误译的结果,自然是让拿到翻译文本的道光皇帝产生了严重误判。为了展示“天朝上国”绝不让外藩蒙受冤屈的广阔胸襟,道光皇帝下旨给两广总督琦善,要他就“文内所求‘昭雪冤抑’一节”详加调查,须做到“处处得实,方足以折服其心”;并让琦善转告“英夷”,他们的伸冤公文皇帝已经仔细看过,“大皇帝统驭寰瀛,薄海内外,无不一视同仁,凡外藩之来中国贸易者,稍有冤抑,立即查明惩办。”③意思是让洋人们放心,大皇帝一定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这个公道后来具化为政策,便是惩办了前任两广总督林则徐。下旨处分林则徐的那一刻,“俾该夷等咸知天朝大公至正,无稍回护”的目标达成,道光皇帝胸中想必会涌起一股强烈的满足感。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完全错解了英国政府的立场与目的。
毫无疑问,马儒翰的翻译是造成此番错解的直接原因。今人已无法知晓马儒翰究竟为何会翻译出“求讨皇帝昭雪伸冤”这样荒唐的词句。有意见认为,马儒翰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积极为英军出谋划策,他担任翻译期间造成的许多误译有利于英方,实乃有意为之。④也有意见认为,马儒翰虽然在华多年,但中文水平很一般,须高度依赖其父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年)所编汉英字典——这部字典是世界上的首部汉英字典,比较粗糙,并不具备将西方政治文件完整传递给清廷的能力。⑤
其实,不管马儒翰是有意还是无意,“求讨皇帝昭雪伸冤”这种错误翻译之所以会有市场,会被道光皇帝当成整篇照会的“文眼”,终究还是因为它呼应了清廷在外交上常年玩弄文字游戏的传统,与清廷源远流长的精神胜利法产生了共鸣。如果没有这样的传统,没有这样的共鸣,道光皇帝看到送来的翻译文本里既有英国将派军队来华封锁港口的内容,也有强硬要求清廷割地赔款的内容,他必不会真以为此番冲突是“英夷”在向清帝国喊冤,在向他爱新觉罗·旻宁寻求公道。毕竟,这些内容无论怎么理解,都是在宣告两国即将进入战争状态。
1729年,雍正派理藩院官员托时率使团前往莫斯科祝贺彼得二世登基,并商讨有关准噶尔部的问题,但没有携带国书。
在给俄国枢密院的咨文里,清廷解释了这样做的原因:“按我中国之例,凡派使外国均降敕谕,因我国与俄罗斯国原为邻国,今不再降旨而仅派使臣前往。”意思是按照体制,清廷的国书只有一种,就是大皇帝下达给藩属君王的谕旨。此番外交是将沙俄当成平等国家对待,故没有国书——在雍正的立场,此举实乃特殊恩典,之前沙俄使者来华,清廷始终要求他们向皇帝行藩属之礼,引起许多矛盾。雍正如此让步,自然是希望在准噶尔问题的谈判中能少一层纠结,多一点实效。
按照雍正皇帝的训示,如果俄方不主动提出觐见沙皇,使团也不要提觐见沙皇之事。如果俄方提出觐见要求,那就告诉俄方:“按本国之礼,除叩拜我皇上之外,其次可拜见王爷等,我两国自相和好已有多年,实不与他国相比,贵汗既然务必会见,则本使臣等可按拜见我王爷等之礼拜见贵汗。”意思是“三跪九叩首”之礼专属大清皇帝,天底下其他君王的地位皆低于大清皇帝,无资格享用这种大礼。但清俄两国关系与众不同,使团可以破例用次一等级的“拜见王爷之礼”觐见沙皇。最终,托时使团与德新使团向安娜一世行了“一跪三叩首”之礼。
这是一场诡异的“双赢”。沙俄方面,使团的跪拜超出了当时欧洲国家外交礼仪的限度,在观感上让沙俄君臣获得了极大满足。清廷方面,“一跪三叩首”属于内外王公相见礼仪的一部分,相当于“曲线纳藩”,让清廷“成功”变成了高出沙俄一个等级的宗主国。在文字游戏里,雍正皇帝获得了他想要的胜利——不过,即便如此,托时使团与德新使团的这次出使,最终还是被乾隆皇帝从官方资料中刻意抹去了,理由之一是乾隆皇帝不想让天下人知道,尤其是不想让其他藩属国知道,清廷的使者曾向沙皇一跪三叩首。他很清楚跪拜产生的观感与文字游戏里的胜利是割裂的。⑥
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来华前后,乾隆君臣间靠文字游戏获取精神胜利的做法层出不穷。比如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董事长派人送了一封信给乾隆,说马戛尔尼使团将要来华,目的是促进商业关系。
若忠实于原意,信的开篇翻译成中文应该是“最仁慈的英王陛下听说,贵国皇帝庆祝八十万寿的时候,本来准备着英国住广州的臣民推派代表前往北京奉伸祝敬,但据说该代表等未能如期派出,陛下感到非常遗憾。”但经两广总督郭世勋之手呈递给乾隆的奏议稿,却变成了“闻得天朝皇帝八旬大万寿,本国未曾着人进京叩祝万寿,我国王心中十分不安。我国王称,恳想求天朝大皇帝施恩通好。” 靠着叩祝、十分不安、恳想求、施恩这类文字,乾隆皇帝“成功”收获了英国国王的崇拜、敬仰与诚惶诚恐。
由马戛尔尼转呈的“英王致乾隆皇帝函”,在翻译过程中同样被改得面目全非。原信开篇是向乾隆介绍英帝国开拓殖民地的巨大成就,清廷翻译的版本开篇却是“(英吉利国王)恭维大皇帝万万岁,应该坐殿万万年;本国知道中国地方甚大,管的百姓甚多,大皇帝心里长把天下的事情、各处的人民时时照管……”⑦
在文字游戏里不断获得胜利,久而久之,文字游戏也就变成了清廷政治生活的一部分。负责接待马戛尔尼使团的徵瑞,见到使团船舱内挂着一幅乾隆皇帝的画像,便非常自觉地脑补了一段情节,说英国人在船舱正中“供奉圣容,外边装金,镶嵌珠石,外罩大玻璃一块,该贡使十分敬肃,不敢在此起坐”。
乾隆皇帝看了后深感愉悦,下旨给军机处,要徵瑞再去调查一下:英国之前从未派人来进贡,他们如何得知朕的容貌?他们供奉的,是不是类似各省万寿牌的事物?或者也有可能是从西洋人郎世宁等人绘制的画作里看到了朕的容貌?徵瑞是否亲眼见过那幅画像,如果没亲眼见过,可以装作无意间闲谈,去探问一下船中供奉的御容到底从何而来。
乾隆很希望此事为真,他告诉徵瑞,“如果伊国诚心供奉,亦足以见其敬事之忱,不妨令其据实登答。”可惜所谓虔诚供奉只是徵瑞的脑补,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乾隆觉得英国人有可能对着自己的画像生出无限景仰,与他的孙子道光皇帝愿意相信英国军队来华只为找自己伸冤求一个公道,实是一脉相承,都是在欺人的文字游戏里沉溺太久,然后走向了自欺。
虽然现实无情,1840年与英国的战争,1860年与英法联军的战争,清廷都没有打赢,但百余年来形成的以文字游戏欺人并自欺的传统根深蒂固,早已成了清廷朝野政治文化的一部分。于是,当1873年6月29日,俄、美、英、法、德与荷兰六国公使在紫光阁以鞠躬礼觐见同治皇帝时,类似的文字游戏再次横空出世。同治皇帝的《起居注》与《穆宗实录》对鞠躬礼一事只字不载,专门刊发朝廷政事动态、皇帝上谕与臣僚奏章的《京报》却称:
按《京报》的说法,这些外国公使全被同治皇帝的天威给吓坏了。面对皇帝的问话,他们张不开口,迈不开腿,拿不住国书,汗流浃背狼狈不堪。当时著名的经史学者李慈铭就很愿意相信这个故事,将之载入了自己的著作《越缦堂国事日记》,且评价说:“盖此辈犬羊,君臣脱略,虽跳梁日久,目未睹汉官威仪……今一仰天威,便伏地恐后,盖神灵震叠,有以致之也。”上有所需,下有所好,文字游戏里的清帝国无往不利。即便1860年与1900年两次丢了京城,也可以很体面地写作“北狩”与“西狩”。
参考文献(向下划动查看):
①【美】马士(Hosea Ballou Morse)著;张汇文等译:《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一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697-703页。
② 同上,第703-709页。原载于《筹办夷务始末》第十二卷。
③ 郭廷以:《近代中国史》第二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41年版,第276-277页。
④ 胡其柱、贾永梅:《翻译的政治:马儒翰与第一次鸦片战争》,《浙江社会科学》2010年第4期。
⑤ 王宏志:《英国外相巴麦尊的“昭雪伸冤”:鸦片战争初期一条影响道光皇帝对英策略的翻译》,《外国语文研究》 2015年第4期。
⑥ 陈维新:《雍正皇帝遣使赴俄外交禮仪交涉——兼論清朝官书不载托时、德新使俄问题》,《俄罗斯学报》第九期(2008年12月)。
⑦ 王宏志:《大红毛国的来信:马戛尔尼使团国书中译的几个问题》。收入《翻译史研究2013》,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⑧【日】稻叶君山:《清朝全史》下册,第60-61页。转引自陈恭禄:《中国近代史(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37页。该文原始中文版不知何在,稻叶君山见到的是英文版(当是读《京报》者所译);稻叶将之译为日文,后又由但焘将之译回中文。
题图:乾隆皇帝的宝座 ©马戛尔尼使团随行画师 William Alexan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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